那是一个戏比饭还金贵的年月,我叫小梨子,打小就在“庆喜班”里长大,说是戏班,其实就是个草台班子,七八个人,五六条枪,颠沛流离,混口饭吃,我是班主捡来的孤儿,名字也取得贱,说是好养活,在班子里,我什么都干,烧火做饭、缝补行头、给角儿们端茶递水,偶尔戏里需要个不起眼的小丫鬟、小妖精,就往脸上抹两把胭脂,上去充数。
角儿是云裳师姐,班主的亲生女儿,嗓子亮,身段好,是班子的台柱子,她唱杜丽娘,眼神能勾走半条街男人的魂儿,我常在侧幕条后面偷偷看她,看她水袖轻扬,听她唱腔婉转,心里像有只小猫在挠,我偷偷学,对着河边垂柳练身段,趁着砍柴的空隙吊嗓子,把那些唱词曲调烂熟于心,但我知道,我永远只能是暗处的影子,云裳是台上的光。
直到那年春天,我们流落到江南一个富庶的镇子,恰逢当地富商苏老爷做寿,重金请了班子唱堂会,这是个大好的机会,班主摩拳擦掌,指望着能靠这一仗打响名头,可偏偏就在登台前夜,云裳师姐不知是吃坏了东西还是染了风寒,嗓子哑得像破锣,一个字也唱不出来。
班子里顿时炸了锅,班主急得嘴角起泡,对着我们这群虾兵蟹将干瞪眼,请帖早已发出,苏家势大,若是开天窗,庆喜班以后就别想在这地面上混了,整个后台死气沉沉,只有油灯噼啪作响。
我正蹲在角落里默默擦拭着师姐明天要用的头面,那顶点翠头冠在昏黄光线下,依然流光溢彩,也不知是哪来的勇气,我忽然站了起来,声音不大,却让所有人都静了下来:“班主……我……我能试试。”
一瞬间,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,有惊愕,有怀疑,更有师姐因为病弱而显得格外锐利的审视,班主愣了半天,才结结巴巴地说:“小梨子,你……你胡闹什么!这是能试的吗?”
“《游园惊梦》的全本词曲,我都会。”我抬起头,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发抖,“我天天听,天天看,偷偷练了不下百遍。”

死一样的寂静,是师姐用沙哑的嗓子开了口,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:“爹……让她试试吧,死马当活马医。”
那一夜,我几乎没合眼,班主抱着最后一丝希望,给我套上师姐那身略显宽大的戏服,请拉琴的师傅给我过了一遍又一遍,我紧张得手脚冰凉,但一开嗓,那些烂熟于心的旋律自然而然地流淌而出,连我自己都吃了一惊。
第二天晚上,苏府花园张灯结彩,宾客盈门,我躲在厚重的幕布后,能听见前场传来的喧闹声,心跳得像擂鼓,当锣鼓点响起,我深吸一口气,踩着碎步,袅袅婷婷地上了场,灯光刺眼,我看不清台下坐着谁,只觉得自己像一片无根的浮萍,飘在了水面上。
一开口,起初还有些紧,但唱到“原来姹紫嫣红开遍,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”时,我仿佛真的成了那个被禁锢在深闺,对春光无限向往的杜丽娘,我的委屈,我的渴望,我对台上光影的憧憬,全都融在了唱腔和身段里,我忘了自己是小梨子,我就是杜丽娘。

一曲终了,台下静了片刻,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,我懵懵懂懂地谢幕,抬头间,却撞上了一双眼睛,那是在主位侧后方的一个年轻男子,锦衣玉带,气质清贵,在满堂喝彩中,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我,眼神里有欣赏,有探究,还有一种我读不懂的深邃,后来我才知道,那是苏老爷的独子,苏文清。
戏班算是保住了,甚至还得了重重的赏钱,班主对我态度大变,师姐的眼神却复杂了许多,我不再是那个可以随意使唤的小梨子,我成了班里的“二牌”,甚至有了自己的小房间,但我知道,这一切都像戏台一样,是暂时的,虚幻的。
自那以后,我们戏班在江南一带停留的时间长了,奇怪的是,好几家大户人家办宴请,都点名要听我那晚唱的《游园惊梦》,而更奇怪的是,我总能在台下某个不显眼的位置,看到苏文清的身影,他有时独自一人,有时带着书童,只是听戏,从未上前搭话。
直到一个细雨绵绵的午后,我出门为班里采买针线,在一座石桥边,撑着一把油纸伞的苏文清拦住了我的去路,雨水顺着伞沿滴落,在地上溅起细小的水花,他看着我,不再是台上遥远的注视,而是近在咫尺的平和。
“姑娘那日的杜丽娘,唱进了在下心里。”他声音温和,像这江南的雨,“不知姑娘可愿告知芳名?真的……就叫小梨子吗?”
我的逆袭,或许就是从这一刻真正开始的,它不仅仅是从丫鬟到角儿的转变,更是从一个连名字都轻贱的孤女,开始被一个人,郑重其事地询问姓名,一场看似天作之合的浪漫冒险,就在这朦胧烟雨中,悄然拉开了序幕,我不知道前方是锦绣前程,还是更大的风浪,但我知道,我的人生剧本,已经彻底翻篇了。